玛狄利亚的光与影

2023-07-01 16:10:07 来源: 哔哩哔哩

沙法克

自我记事起,父亲就时常对我提及外面的世界。

他初次和我提起外面时,描绘了一种叫蜜橘酥的食物,那是他家乡的特产。他告诉我,那种食物的外皮和馅里分别是叫做黄与橙的颜色。这两种颜色只能给我在脑海里想象,因为玛狄利亚只由最明净的两种色彩组成:黑与白。我追问他那两种颜色是怎么样的,可他含糊其辞。于是,在我脑中,橙与黄成了不同程度的黑白混合色——我着实想不出别的可能了:在玛狄利亚,蜂蜜是清澈的白色,橘子是光亮的浅黑,刚出炉的酥饼则是让人充满食欲的亮黑。世上竟存在我不知道的颜色,我因此感到好奇,埋下了对外面的憧憬。这点心思我只告诉了斯蒂文斯(他是我的朋友)——那时的城里,大约再找不出一个晓得黑白之外还有色彩存在的人了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不过我总算没有离开玛狄利亚,父亲也终老此地——他大概是最早抵达玛狄利亚的旅行者之一,至少比后来的狂潮早了四十年。他来了就不再走,和一个白发姑娘结了婚,就是我母亲。

我始终喜欢从窗口向外望去,在傍晚。我喜欢那空茫的路灯、密匝的街道、头裹在鸦翼状礼帽中,神色匆匆的行人。这会儿夜正一点点降临,排山倒海的情感(父亲管它叫“忧愁”)会向我涌来,令人着迷。母亲应该穿着乳白色的长袍,呼唤我和父亲赶紧吃饭。暮色接管了玛狄利亚,星星点点的白光从水泥公寓和老式木屋的窗里流出来,每一点后面都藏着一个幸福的家庭。黑暗彻底笼罩玛狄利亚时,我已进入梦乡,做着旧梦,做着三千繁华梦。我无法割舍这光影的王国:我虽希求色彩,但从未下定决心离开。——我已不会向往外面了。

当然,玛狄利亚易进难出也是一个原因。

十八岁生日上我才知道,未成年的孩子是不准离开玛狄利亚的。真相是,玛狄利亚是座不知隐身于何处的城市,被烟白色的屏障环绕着。屏障欢迎所有人进来,每年却只允许一个人离开。所以,我们终其一生活在一块四方形的黑白里,犹如国际象棋棋盘上的棋子。想要出去的人,早早就要报名,等到新年第一声钟声敲响,一齐抽签,决定谁能离开。每年这天父亲都会燃放烟花,为离人送别。当年,我们就是这么为斯蒂文斯送别的——他去看了。我很多次想过,父亲自己想不想出去,寻回自己的故乡呢?也许,曾经是想的。然而如今他有了母亲和我,有所牵挂,不会离开了。顶多就是望着屏障,心头划过些许寒意而已。

现在我已经离玛狄利亚很远了。不,没什么好说的。父亲也去世许多年了。

事情就是这样。

回忆常常将过去诗化,因此我总觉得,我的青少年时期是玛狄利亚最美丽的时期,也不足为奇吧。

十八岁以前,我常常呼吸着朴素的雾气,在大街小巷间奔走。迪隆多、梅达尔多、阿季卢尔福,这几条街的房子原是白色的,日久天长,变成介乎石头与木炭之间的颜色。如果在早晨穿过它们,你往往会淹没在黑白相间的烟中——真不知哪儿来的。烟里总有狗钻来钻去,毛和房子一个颜色,烟云缭绕中简直看不见,在脚下钻来钻去。早上九点左右,工程队会把狗赶开,修整路面。他们要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工作:把破损的砖头起出来,把新的砖头砌下去,抹平。倘若做不到,投诉信就会挤破邮箱。我总待在那儿:不管是修路,还是投诉,对孩子都可算作乐事。

另外一些地方,例如赞巴拉或巴图克格勒,那里都是巨大的石质建筑,有着高耸的圆顶或尖顶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戴着或淡或浓颜色帽子的歌女走来走去;男士呢,很少能看见他们常服出门,大多穿着黑郁郁的正装,拿着文明杖。也许这才是黑白城市该有的穿着:略带谦逊与死板。然而玛狄利亚不全是这样,我记得牢的,还有我的家。我记得墙上零落的黑框相片,随意摆放的黑白皮椅,挂在门两边的右“吉祥”左“如意”四字(父亲写的,这是他家乡的文字)1。还记得我十四岁那年,我家旁连下了十天大雪。玛狄利亚那一大片居民区,大概和我家差不多吧:如此说来,昔日的玛狄利亚,还镌刻在我脑中,不曾遗忘。它们告诉我:这就是我们纪念一座城市的方式。

想必父亲想到这些的时候,对色彩的怀恋,也会退居其次。

毕晓普

我今天就要死了。也许是明天,区别不大。

以前,住在对面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,叫沙法克。可能他还在那,只是自去年十二月以来,我再没见过他。最后一批客潮到来前后,我曾和他一起骑自行车出游,于街边分吃一碟司康饼(翳白色的,牛油格外光泽),看城门口的列车满载着人进来,空荡荡的出去。十二月瘟疫就来了,我第一个病倒,在床上躺到现在。从此我窗外的白桦树与梧桐树下,再也见不着沙法克了。我猜他带着家人迁到别处了,可能去哪儿呢,跑不出玛狄利亚去。瘟疫过后对面已经衰败,记忆里的白墙黑瓦只剩下爬山虎栖息的残垣,许多已被纵火烧毁。也许是为了消灭瘟疫最后的残留,也许是为了清扫残破,以便重现旧日的玛狄利亚。

我上玛狄利亚来,迄今快十年了。第一次踏入玛狄利亚两色的领域时,我四十三岁,作为学者也算正当壮年,满怀着对陌生土地的热望。彼时玛狄利亚的存在刚刚在旅行者中传开:唯美的黑白城。听到那些传言,总有那么一刻,你会像我一样,萌生对理想国的期望。我渴望发现藏在街巷和檐角间的诗意,观看穿城而过的淡水河的浊浪,了解玛狄利亚那种空灵弹跳的语言,揣摩玛狄利亚在湿气里飘荡的灵魂……我很庆幸当初我决定动身。

很难想象玛狄利亚的建造者是怎样一群人,他们似乎预见了多年后玛狄利亚会迎来何等人潮,才将城市造得如此大而华美。时至今日,在龙沙或萨特莱特,仍能找到许多空置的排屋和别墅,等待游人入住。以前,每天晚饭后,我都会取出酒瓶,给自己调一杯玛格丽特,眼望窗外而独酌:石街里链着暗巷,塔楼上旋着阁楼,月华流转,晚风吹拂,给人以渺远的情感。用“美丽的哀愁”称呼这种情感正好,可惜又不太像。

我的枕边落了许多发丝,半黑半白。在床上躺了这许久,我很想在死前下一次床。我的仆人文泽不知上哪儿去了,屋里只我一人,雕花窗户打开着,透进点点桂花香气,一派岑寂。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力气起来。仍记得春天的时候,鸟儿会扒在这窗框上鸣叫,又飞去了,白羽一闪一闪。若是不关上窗,再晚一点,外面就会传来长笛的乐声和玛狄利亚本地歌谣。那发音含在舌间上就脆生生的,多美的语言啊!

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患上时间痉挛症。这会儿我躺在床上,行将就木,指不准今天或明天就要瞑目,但一觉醒来,可能又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初入玛狄利亚那天。那是个凉爽的夏夜,鸣蜩静隐,逝水空明,眼前黑白的世界仿佛新生伊始。那时旅人虽已开始大量涌入,也还未到必须登记管控的地步,专司进入的列车未建亦然。十年前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,盲目的旅者会给玛狄利亚带来灾难,终至封城。

我想下床,至少到桌边坐坐,奈何双臂无力,身子支不起来。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骨头如此疏松多孔,不禁哑然失笑。希望文泽早点回来,他会扶我下床的,

我相信即使瘟疫也无法摧毁玛狄利亚的生气。可以说,玛狄利亚人人都安居乐业,快乐平和。啊,听,听啊。她们开始唱歌了,玛狄利亚之歌,随风伴着长笛和竹箫的声音。美丽得像废墟上开放的花,何况玛狄利亚还远称不上废墟呢。据说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,人会丧失对身边美的感受力,可尽管时间时光流逝,每当我看到窗外的古屋,镂空窗格幸免于白蚁蛀蚀和纵火焚烧,在白色夕阳照射下背影漫漶,我仍旧会感动到无以复加。

十年来我依靠制作蝴蝶标本为生,几乎忘记自己是个昆虫学家,当初促使我来到玛狄利亚的理由,不仅仅是理想国的幻梦,更多的是对未知物种存在的猜测。我的确发现了一个新物种,兴奋地用自己的名字给它命名。这是一种漂亮的蛱蝶,幼虫像是桑葚的近亲,成虫常在喷泉边飞来飞去,栖在女客的帽子上,白色的鳞翅纹着锯齿状黑带,闪闪发光。我捉了几只做成标本,就它写了两篇论文,费尽千幸万苦请人带了出去,不知发表没有,还是石沉大海?正有一只停在我的窗台上呢。

我试着翻身,不成想从床上摔了下来。这下好了。等等。我惊喜地发现我勉强能站起来,算是下了床。我轻飘飘地走,合上雕花的小窗,移步到大窗边坐下,挨着桌子。两盏纱灯幽幽地放光,窗外是一片干净的白。

我缓缓吁出一口气,背直不起来。

我在玛狄利亚的第二个年头,玛狄利亚就开始管理旅者的进入了,每周两班、专运旅者进入的列车于同年建成。显然,谁也没想到,玛狄利亚比看上去空阔的多。如前所述,玛狄利亚还有许多空房子哩。那会儿我和沙法克的父亲结成了密友(我们什么都谈,关于我们共同的色彩乡,甚至会争论法国蜗牛该是怎样做法——我是偏爱焗蜗牛的),他老人家长我二十一岁,两年后仙逝,沙法克取代他做了我的朋友,每周两次去看列车进站。第九个年头,旅者的热情达到鼎盛,瘟疫随之而来。文泽不怎么和我讲外面的事情,也不知瘟疫结束了没有。

我身染沉疴,命归西去,估摸着也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了。名为瘟疫,这种疾病的死状却不甚骇人——我得以享有安静的死亡。

小时候,我在家里是最弱的一个,有时被哥哥或父亲一掌打倒在地,整整一下午都躺在地上,悲伤地想象参加自己的葬礼,然后想到葬礼上人们会说什么,会如何为我惋惜而悲伤,就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,嘻嘻笑。在玛狄利亚,我也参加过十几次葬礼了。我记得沙法克父亲的下葬,棺材摆在墓穴里,还没有盖上,我们把白色的花瓣一捧捧扔进去,没住了遗体,满得棺材几乎合不上。墓碑是曜石黑,厚重庄严。空气里洋溢着花香,招来一片蝴蝶,扑扇的翅膀拍下无数鳞粉,美丽至极。希望我的葬礼也能这样吧。

我现在正坐在桌边,写下上述你所看到的文字。有几个肥皂泡从窗外升上去,晶莹剔透,谁家孩子在玩呢,这般无忧无虑?文泽还没回来,我有些困乏了,不剩多少东西可供饶舌了,言尽于此吧。风吹得风铃声响,好似天国的乐章。

施塔洛

那个从前每天都来观望列车进来的老头长久不见了,许是病倒了。常和老头一起的中年男人也消失了。而且,瘟疫流行以来,似乎再没人进入玛狄利亚,列车站冷清的很。

午餐我吃香肠烧土豆,酱汁是自己做的,微辣,浇上去味道很好。我干列车司机这一行八年了,始终吃这个。旅者还多的时候,我的工作是每周两次把车厢伸出去(留心别把驾驶室开出屏障,不然人会压在车窗上),等载满了人,把列车开进来,绕玛狄利亚转一圈——让他们熟悉熟悉,最后开回车站。现在没人要进玛狄利亚了,瘟疫再不停息,我也该被解雇了。不得不说,我颇有点怀念从前,瘟疫还不见踪影的时候,甚至我还不开列车的时候。

当上列车司机以前,我是个扫烟囱的,常常吃香肠烧土豆得坐在屋顶上,被煤烟熏得黢黑,活像一只怪鸟。玛狄利亚有许多古老的人家,至今还在用老式壁炉,不少烟囱也没有拆除,需要不时清扫。偶尔,我从烟囱里出来正值傍晚,落日投下最后一点余晖,立在高楼顶上,可以看到大半个玛狄利亚稀稀拉拉的灯光,淡水河上飘着二三渔火,有时还能看见萤火虫幽白的萤彩,很是奇妙。

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目光向上眺望,有的凝固在赞巴拉炭色的尖顶上,更多的停在城里各式各样的烟囱上:有些惊世骇俗的人家,烟囱是弯曲的,像旅行者图册里潜水艇的潜望镜。骄奢的人家,会在房顶上加装假烟囱,附以种种精巧不易察觉的纹饰,使房子看起来富丽又古朴。春天一到,就有燕子在这些烟囱里筑巢。有一次我清理这类烟囱的时候,险些踩在燕子窝上,窝里的雏鸟还张开嘴,啄我的靴底呢。这个季节时有雷暴天气,那时我不工作,相当于带薪休假。暴雨来时,烟囱周围经常缭绕着圣艾尔摩之火2,看去是一簇簇光怪陆离的亮白光纹。玛狄利亚在此时显得尤为静谧,只有火的精灵在烟囱间跳跃。开列车迎接旅者时,间或也撞上这种天气,让他们惊叹不已。

夏天下烟囱则不啻为酷刑,蜘蛛在烈日下难以置信的活跃,烟囱里结满了这些八脚爬虫银白色的粘网,糊在脸上身上,不仅令人发痒,而且热的杀人。烟囱里本就闷热,再裹上这么一层,可就真是下了地狱啦!何况蛛网积得厚了,少说也得几个小时才能刮干净,想想都累。等工作完成,回家路上,有时下起雨来,蛛网的腥味和浑身的汗臭沤进衣服里,衣服就没法穿了。幸好烟囱的主人都是好人,见我扫完烟囱出来,大多会请我下来喝杯饮料,浅坐一坐,叨扯两句。假如下雨了,会请我坐到雨停了再走。我总会想起我的工友,后来成为作家的安塞尔莫,他在书中写道:玛狄利亚的人们知道,虽然地上的世界归他们统治,但屋顶以上的天地是属于扫烟囱工的。

秋天是扫烟囱最好的时节,起码在玛狄利亚是这样的。不知为何,在秋天,整个玛狄利亚的香肠都从猪肉变成了鸭肉的。按理说味道肯定不如从前,然而我天天坐在烟囱口大嚼香肠烧土豆(暖和着呢),便添了奇特的风味。我和路过的鸟儿达成合作,分享晚饭,塞牙的肠衣扔给渡鸦吃,煎焦的部分扔给寒鸦吃。一个秋天下来,大概我一个人就能扫遍全城的烟囱,全城的鸟儿也都认识了我。如果你像我一样,曾在玛狄利亚扫了十年烟囱,你同样会摸清每个烟囱的脾性:好扫的烟囱,温和的烟囱,易怒的烟囱,迷宫似的烟囱,外强中干的烟囱,富于母性的烟囱,任何烟囱。于是,每逢秋季最后一天,我都会坐在阿季卢尔福工厂的烟囱——全城最高的烟囱上,鸟瞰黑白混杂的城市,犹如查看地图,找出每一个冒烟的活烟囱和废弃的死烟囱,心下感到明快的欣喜。

一般来讲,在冬天,玛狄利亚会下一点雪,下得久了,还是会积得很厚的。我开着列车,拉着一车的旅人,车顶上覆着沉甸甸的积雪,绕着城市缓缓地巡游,如梦如幻。我还扫烟囱的时候呢?冬天天黑得早,我从最后一个烟囱里爬出来,天早黑透了。另外,有些人家,也不知是健忘还是缺德(带点个人恩怨地说,是变态狂),我和他们打过招呼,下去扫烟囱,还没扫完,他们竟把壁炉烧了起来,顿时熏得我六神无主,恰似桑拿房里的耗子,屁股下烫得火烧火燎,连滚带爬从烟囱里蹿出来,哭笑不得,只剩捂着屁股叹息的份了——其实我很想骂娘的,但坐在人家屋顶上骂人家,不适合呵。

有一年冬天雪下的很大,巨大的雪团从松枝上滑下,簌簌作响。待在烟囱里,投下的光很淡,再深入一点,就黑咕隆咚了。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,会闹不清人是在烟囱里呢,还是在井里。于是我会想象,雪花从天上飘下来,落在淡水河微漾的波纹里,落在白色石板的街道上,落在礼堂的尖顶和古屋的烟囱上,落在黑发女郎柔软的黑围巾上。因此我常记不起雪是什么时候停的,想着想着,雪花就不再落下了。此时烟囱清扫完毕,外面天该黑了,抬头仰望,檐口似乎遥不可及,仿佛天空的缺口。

然后我从那里出去,看见满眼耀目的群星。

斯蒂文斯

我想,当年我跨出玛狄利亚第一步时,是否想过,多年以后,我会回到这里,并怀念起当年的一切呢?

我现在站的地方,以前是一家餐馆,用餐时餐具碰撞,叮当作响。而此刻正值三九,天寒地冻,玛狄利亚在下雪,白茫茫一片。我以为我到了哪儿,西伯利亚还是阿拉斯加?雪白的空地上只有一根乌黑的圆柱,斜斜地独撑着。细小的雪片划过宇宙,飘向单色白的大地,无休无止。除此之外,什么都看不见。

我踩到一块木板,上面布满冻僵的苔藓,如同大理石扶手的花纹。

这些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,其中最漂亮的是瑟福穆特,次之是布拉格,再次是苏黎世。我记着的东西多了,莫里艾街上徐行的姽婳女郎,裴泠弈如影随形的纷繁乐音,马丘比丘夕阳残照的帝国遗迹,以至于脑子里快装不下别的东西了。玛狄利亚的光与影我当然记着,然而有点模糊,不甚清晰。更准确地说,玛狄利亚像是我用记忆垒起的虚幻故乡,一座摇摇欲坠的玻璃之城,无从确信存在与否。

我举步蹀躞,茫茫然向前,靴子把淤在道上的脏雪踢开一旁,露出多年缺乏修理的路面。这儿是迪隆多。要不就是梅达尔多,大致是这里没错。小时候这里的路每天都要修。我还记得那些敏捷穿梭的黑皮狗群,后来每次看到某座城市展开盛大的打狗运动我都会挂念起它们。接近淡水河了。河岸是昏暗的泥地,河水缓慢而恒久地流,有棱有角的岩石若隐若现,宛如鳄鱼的背脊。

我印象里的玛狄利亚没有这么冷。

我离开玛狄利亚时,坚定地相信自己会把玛狄利亚的一切记一辈子,但我错了。随着年复一年的旅行,玛狄利亚的记忆掉落了些,一点点。接着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也开始丧失,零星的细节全晕散开。最后玛狄利亚的拼图半数残缺,我试图将它补齐,也许依靠想象,也许加以杜撰,也许纯然虚构。这不,我已经分不清迪隆多和梅达尔多了。

我捡了一块白而薄的石片,打水漂玩儿。一,二,三,四,沉了。玛狄利亚有个传说,要是打水漂刚好打出九下,淡水河神就会实现你一个愿望。这传说是何等淳朴啊。上小学时我和沙法克经常在这打水漂,可没有一次打出九下。不知名的虫子在我脚边爬来爬去,竖着好奇的触须,摇头晃脑。我转身离开河边。

我还记得五十九年前那个下午,沙法克告诉我更多色彩的存在,因此我在八年后远游他乡。那天沙法克的父亲放烟花给我送行,天空中绽开烟白色的花朵。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事。我想找出我们当年的学校。找不着。到处只有石灰墙皮剥落的空房和凌乱的瓦砾场,颓然打开的门,上面画着苍白的叉。有的门上还贴着半拉封条:患者居,字从这里断开。我记得是工厂的地方,如今黑沉沉的一地灰烬,掺杂着雪和枯叶,脏兮兮的。无叶的梧桐树下卧着一具僵硬的猫尸,毛发凌乱。当初在符里亚也是这么个情形,在那我睡着了,梦见玛狄利亚的雪。

按照我的笔记,五十一年我走过了一千九百五十三座城市。作为证明,每到一座城市,我就买下一封书签或当地明信片。有的城市十分贫穷,尚处于原始时代,我便剪一片树叶作留念。几十年下来,书签、明信片和树叶塞了满满一箱,它们承载着我的一生。我本想带它们回玛狄利亚,可惜上了年纪,忘性大,落在火车上了。我发现,我想不起沙法克家在哪,也想不起自己家在哪了。我把自己给丢了。

我有的记不清,我回玛狄利亚干什么来,难道只是为了在这儿絮絮叨叨?

大约四十年前,我第一次对别人讲述我的故乡,猜测这样可以巩固我可怜的记忆。一遍又一遍地说,这儿说,那儿说,跟孩子说,也跟长者说。于是真实的成分日少,虚构的成分日多——直到有一天,变成别人向我讲述玛狄利亚了。我的乡愁在走过的一路上晕染开,致使人尽皆知。他告诉我,玛狄利亚——那幻想乡,那人间天堂,变得比我记忆中繁华多了。还有位蝴蝶爱好者告诉我,一个学者在玛狄利亚发现了新物种,那两枚标本是世界上最珍贵的蝴蝶标本之一。我籍此自慰。

现在他们去哪儿了呢?没人能离开玛狄利亚,没人能穿过屏障!他们哪儿去了呢?

雪团从树枝上滑下来,天空中还飘着不详的阴云,我在雪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前进,茕茕孑立,脚冻得失去知觉,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一座三层小楼的假烟囱,里面积了太多雪,都溢出来了。外面的人总觉得白只是一种颜色,满不是这么回事。玛狄利亚的云、雪、墙,就是三种不同的白色。黑也一样:黑有很多种,比白还多呢。前面有个路标,被雪涂白了看不清,雪突然下大了,雪粒子啪啪打在我脸上。好像迷路了。再往前是一座巍峨建筑的影子,渐渐可以看到招牌:圣佩克苏里医院。大门锈死,打不开。

我忽然能想象了:瘟疫势如野火,把苍白易燃的城市烧了个干净。

我想起很多年以前,在杭州,一个女人捂着脸向前走,快步流星,高跟鞋哒哒作响。她走的快极了。

小时候,又是小时候。我的童年刚刚才终结。那时玛狄利亚有专门的人铲雪,路不会这么难走。过了圣佩克苏里医院,左转就是巴图克格勒。医院前面有一座喷泉,在早上八点和晚上八点变换喷水的花样。每天傍晚,都听得到附近有人唱歌,伴着风铃响。医院里一派枯槁的死树,树干黑黑的,左数第三棵还是我和沙法克一起种的。而那边……那边……那边……那边。我逐渐忆起旧日玛狄利亚的景象,局部。我记起来了,我是来寻找记忆里的玛狄利亚的——只要,只要,只要让我靠近一点,就那么一点,瞧它一眼,便足以让我想起玛狄利亚的光与影,它的一切。冬天的风飘飘荡荡掠过空地,扫过房屋。我抬头望天,四下里惟余莽莽,又是静悄悄的,目力所及一片虚白。

玛狄利亚已经远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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